在上一讲里面呢，我们讲到宋江的流放之途，实际上是一个大串联，把很多的原先不认识的江湖好汉都串联起来了，当然这些江湖好汉跟宋江虽然不认识，可是都是知道宋江的大名，那么认识宋江以后，又结拜为兄弟之后，后这些人就成为宋江在江湖上的资本。比如说此时此刻在揭阳镇上，这一帮刚串联上的江湖豪杰就会聚一堂。李俊、张横、穆弘、穆春、童威、童猛，刚才大家还在赶尽杀绝，一团杀气，可是一转眼之间，大家一团和气，一团义气了，所以有的时候，你这样读，你觉得挺滑稽的，《水浒》有时候你能读出滑稽感来，你说他们做事还挺幽默，所以我们说这一帮所谓的江湖好汉，他们是没有是非的，他们只看你是否是兄弟，而绝不讲是非，这是他们的致命的弱点。但如果我们从兄弟这一方来看，你又觉得他们很可爱很仗义。 宋江在揭阳镇上一住三日，宋江坚决还要走，然后大家就没办法就，送他走了，又送了很多钱，所以说宋江一路上，既是大串联，弄了很多兄弟，也是怎么样，一路上也在敛财。所以他后来到了江州城里面，钱很多，我们等一会看到这个钱都有用场的。那宋江和两个公人也就下了船，乘船到了江州，到江州，上了岸，直接到江州知府来了，正好府尹升厅，这个府尹是谁呢？姓蔡，双名德章，蔡德章。《水浒》的说法是他是当朝太师蔡京的第九个儿子，那么《水浒》怎么介绍这一个蔡九知府的呢？说他是“为官贪婪作事骄奢”，这8个字就可以想象这是什么人了。江州，我们前面讲过那是个钱粮浩大的去处，人广物盈，那是个肥缺，肥水不流外人田，蔡京怎么会舍得给别人，一定会给他自己的儿子。宋江的父亲想尽办法，花了很多钱把宋江弄到江州来，是看到了江州这个地方，物产丰富，生活好，他可没考察一下政治状况，苛政猛于虎啊。所以宋江在这个地方就要出大事了。那么我们在此之前，我们看到过林冲到过牢城营里面去，也看到过武松到过牢城营，我们知道牢城营是有潜规则的，潜规则的核心就是一个字，钱，就是银子。 所以林冲到了牢城营啊，经人指点马上就准备送银子；武松到了牢城营经人指点马上就决定不送银子，俩人个性很鲜明，区别很大，一看就明白，这就是林冲，这就是武松。那宋江呢，宋江到了牢城营，不用别人指点，他自己就知道送银子了。三个人放到一块，一比较，性格出来了，生活经历出来了。为什么？宋江是吏员出身，什么潜规则，他不懂，这种事情不知道，他对别人干了多少回，也不知道别人对他干了多少回，所以宋江怎么能不明白，他不需要别人指点的，他做得自然而然，差拨这边一来，他马上送上10两银子，所以他没挨骂。同时管营处又加倍送10两，就是20两，他再加上一些其它的礼物。除了两个管事的人，其他的营里面的一般的管事的人，还有包括使唤的军健等，就是普通的牢头狱霸吧，都送银子给他们买茶吃，所以一番银子打点下来之后，从管营、差拨一直往下无一不喜欢宋江。 所以我们说武松是经人指点仍然不开窍，林冲是一经指点就开窍，可宋江呢？不要别人指点，他窍早就开着呢，他知道这个东西很重要。武松是英雄汉，林冲是老实人，宋江那就是心机深。那么既然宋江这么懂事，一百杀威棒，那就自然就免了，这个我们能想象到，但有我们还有没想到的，他还能谋到一个好差事，在营里面抄事房做了一个抄事，什么是抄事呢？抄抄写写。在房子里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拿个笔抄抄写写，除了没有工资，他跟以前的生活没区别，他为什么过得这么好呢？有钱啊。然后接下来，其他囚徒一看到宋江有面目，什么叫有面目？有面子啊，连管营都很敬重他，于是也都买酒来与他庆贺。有银子，你就有面目，就有面子，有面子就有人来巴结你，《水浒》是这样写的，宋江身边有的是金银财帛，自乐得结识他们，有的是钱，那么也就很乐意拿这个钱去结交他们。所以我们说宋江这一趟，你看从梁山，梁山给他送钱，到揭阳镇，揭阳镇的一帮哥们儿给他送钱，然后他把这个钱拿来再怎么样？搞好关系。所以《水浒》下面还有这么一句，住了半月之间，满营里没有一个不欢喜他。但是偏偏有一个很关键的人物，宋江就是不给钱，不送钱。 节目导视：既然宋江十分清楚牢城营的潜规则，而且他又有银子，也舍得出，牢城营上上下下，都打点了一遍，怎么到了关键时刻，他又不愿出银子了呢，难道宋江不怕这个关键的人物找他茬吗？ 鲍鹏山：这个人是谁？两院押牢节级戴宗，就是那位吴用的好朋友，所谓的挚爱相交、仗义疏财的戴宗，宋江偏偏不给他送，为什么宋江不主动送钱给他呢？因为宋江要等他自己来要。宋江有心机啊，别人都送，这人我就不送，等你来。为什么等你来，我这有你的东西。等了十几天，果然来了，这可是来者不善，为什么来了？已经在家里气得要死了，气得半死了，一来就发牢骚，大发雷霆，在厅上大发雷霆，把宋江叫去，你这个黒矮杀才，你依仗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钱来与我，我们注意戴宗骂宋江的四个字，黒矮杀才，对宋江骂得最典型、最好的一句，最传神的就是这四个字，所

节目导视：关于梁山好汉的这种思维方式，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似乎真的无法理解，不过我们也有疑问，难道这个戴宗就是吴用说的仗义疏财的戴宗吗？在他还不知宋江身份之前的表现，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很正义的形象，难道吴用说错了吗？ 鲍鹏山：没错，我们说这就是梁山好汉的两副面孔，看他在谁的面前，也就是说有两个戴宗，一个是兄弟戴宗，一个是节级戴宗。兄弟戴宗那是仗义疏财的，我们从下面看到戴宗在宋江面前，戴宗上了梁山以后，你觉得戴宗的形象基本上都是正面的，为什么？他那个面孔是兄弟戴宗，可是他还有另一个面孔，节级戴宗，这一个面孔就是丑陋的，就是无耻的，就是凶恶的。那你说一个人为什么会有这样两种不同的面孔？说明什么问题？至少说明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们说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我们看他处在什么样的关系之中，马克思不是说了，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嘛，你在这样的关系里，你可能是好人，在另一种关系里你就是坏人，所以要让一个人做好人，最好的办法不是天天跟他做道德教育，是要给他提供一个做好人的环境。好了，戴宗就带着宋江到了一个临河的酒肆里面，到了一间房间，把门一关，下面的行动就很丑陋了，这边门一关，那边戴宗就趴到地上望着宋江便拜，宋江又结识了一个兄弟了。两人刚刚喝酒，没过一会李逵来了，又结识了一个兄弟了，过一会张顺来了，又结识了一个兄弟了，这个故事，我们在讲李逵的时候，已经讲过了，我们就不再重复了。那不管怎么说这一天宋江又结识了三个兄弟。我们说到这个时候，他宋江的资本，宋江自己手下的实力就已远远超过梁山泊的那个晁盖。 而且不光是这些有形的资本，他还有无形的资产。这个无形的资产是什么呢？宋江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现象，那么多江湖上无法无天，无恶不作的江湖豪杰，只要一听到他的大名马上就五体投地，毕恭毕敬，言听计从，口称兄弟。宋江从中感觉到什么？宋江意识到了自己如此巨大的江湖上的号召力。有这么巨大的江湖号召力，拥有如此难以估量的社会资源和力量，怎么可能不催生他的野心呢？所以接下来宋江在浔阳楼上面吟诵反诗，也就顺理成章了，他有资格，他有胆量，他有自信心吟反诗。

节目导视：虽然宋江意识到自己如此巨大的江湖号召力，但我们说有野心不一定就要谋反，在封建帝王制的社会里，谋反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宋江不可能不知道，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在浔阳楼上，留下自己要谋反的证据呢？难道他真下定决心要谋反了吗？ 鲍鹏山：不久宋江肚子一个人，信步到了江边，江边有一个酒楼叫浔阳楼，浔阳楼很有名，宋江说，我早就知道这个楼，今天一个人，我就上去看看，信步上楼，然后在靠近江边的一个阁子里面坐下来，凭栏举目，江上的美景一览无余，宋江是喝彩不已。不一会的工夫，酒保把时新的果品、蔬菜、酒肉也都搬上来，宋江一看非常精致，非常齐整。宋江是北方人，到了南方，南方一般的菜肴都是比较精致，更何况江州这么个地方，所以宋江也是很喝彩，哎呀，这么好！良辰美景再加上美酒佳肴，独自一个人，靠近江边的阁子放目，举目远眺，宋江兴致很高。 依阑畅饮不觉沉醉，就喝的有点醉了，这叫乐极生悲啊，宋江今天的情绪可说是两个过程。首先你看美景美酒佳肴，这是高兴啊，一高兴喝多了，这是乐，乐极了往往要生悲啊，为什么悲呢？他猛然想到了，我生在山东，长在郓城学吏出身，结识了多少江湖好汉，可惜的是什么呢？虽然留得一个虚名，目今三旬之上，已经三十多岁了，名又不成功又不就，倒是被脸上激了字，文了双颊，配来这里，我家中的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见。想到这一层潸然泪下，临风触目感恨伤怀，这叫乐极生悲。 那么他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感恨，又是什么东西让他伤怀？第一，他结识了那么多江湖好汉，却只落得个虚名。这话有意思的，那如果不讲虚名，那应该讲什么呢？这一想你就明白了，这一帮江湖好汉就是他的资本，可是这个资本他一直闲置着，本来这一帮江湖好汉，他凭着宋江的号召力可以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可以凭借着他们去打天下干一番大事业，可是自己枉有如此巨大的江湖名望，没有做出一番事业，没有用他的名望来呼风唤雨，没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于是就有了第二点，到了三十出头了，名不成功不就反成了囚犯，脸上还留下永远的耻辱的印记。可见宋江独自一人在浔阳楼上喝酒乐极生悲，心中充满的是失败感和耻辱感，当然他也知道自己并没有一败涂地，因为他毕竟是有资本的，他是有号召力的。 可惜的是什么呢？他突然带有点自嘲的发现了，导致他今天如此失败就是因为他疏忽了自己在江湖上的能量，闲置了自己在江湖上的这些可资利用的资本。一个人当把问题想到这一步的时候，下面的思想就很可怕了。为什么我失败？因为我没用这些资本，我用这些资本，我就成功了，但用这些资本，你能干什么？所以宋江在这一瞬之间，他突然明白些了什么，突然之间对自己未来的人生有了新的期待。所以到这时《水浒》写了这么一句话，说宋江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词，什么叫做忽然写了一首词？就是宋江忽然之间明白了，忽然之间想通了，忽然之间觉今是而昨非，以前的很多很多束缚自己思想的，让自己迈不开脚步的，那些观念都是错的，如果我再不解放思想，还听我家那个老爹的话，要做一个什么忠孝之人，可能永世不得出头，那怎么办？那就下决心不做忠臣孝子，要做叛臣逆子了。 我们看卡他这首词是怎么写的，他让酒保给他拿来笔墨，就在墙上，白粉皮的墙上把这首词写了下来：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 血染浔阳江口，你看这个口气。写完了以后，自己看了以后，大喜大笑，一面又饮了几杯，又更加地欢喜了，更加狂荡了，手舞足蹈啊。所以我们说刚才宋江是乐极生悲，现在是怎么样？悲极生乐，拿起笔又写了一首诗，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蹉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写完了以后，又在这个后面大大地写下五个大字：郓城宋江作。写完了以后，掷笔在桌，笔一扔，又痛饮了几杯，终于喝醉了，赶紧算还酒钱，踉踉跄跄回到营里面倒头便睡，一觉睡到五更，第二天醒来，把这个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节目导视：我们看宋江这一词一诗写得还真是很有气势，不过这样写完了，也罢了，还留下了自己的姓名，这就让我们不得不为他捏一把汗了，难道宋江不怕被别人看到之后，报告官府说他谋反吗？宋江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呢？ 鲍鹏山：宋江写在墙上的黑字，白墙黑字，被一个读书人看到，这人就是黄文炳，这个黄文炳就住在江州对岸的无为军，是一个赋闲的通判，就闲置在家，以前做过通判，现在在家了，没做官，既然没做官，既然闲置了，就想着东山再起，想着东山再起，他就老是到蔡九知府这个地方来，巴结讨好他，想找机会，这个也可以理解了，但是偏偏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呢？是阿谀奉承之徒。心地褊窄嫉贤妒能。《水浒》对他有两句话讲得特别好，叫“胜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比自己强的想办法陷害他，比自己弱的总是欺负他，就是这种人，专在乡里害人。 那么这个浔阳楼，宋江写完诗，宋江走了，黄文炳来了，黄文

节目导视：读到这，我们也不知道宋江有什么仇人，事实上唯一一个威胁过他的阎婆惜也已经被他杀了，那么宋江的他年若得报冤仇的“冤仇”究竟指的是什么？难道宋江最终选择了谋反是为了什么个人恩怨？ 鲍鹏山：实际上宋江的仇人不是具体的人，而是社会，不是一个具体的事件，而且一种制度，如果他仇恨某一个人，那可能就是刑事案件了，正因他仇恨的是社会及其制度，他才可能是谋反。所以宋江不是向一两人报复，他要报复一种压抑人的社会及其制度。宋江有一个口头禅，他跟别人介绍自己的时候，他有一个口头禅，小吏宋江，张口闭口就是小吏小吏，为什么老要说自己是小吏呢？正说明了这一个身份给他带来太多的自卑，太多的压抑，所以对这个身份太敏感，于是他戳长在小吏前面，还要加上一个词，叫鄙猥小吏，卑鄙的鄙，猥琐的猥。我宋江是个鄙猥小吏，说明什么？说明在他的意识里面，小吏的地位是低贱的，小吏的人格是猥琐的，小吏是被人轻视的，到了最后自己都轻视自己。 那你说既然你不愿做小吏，你就不做小吏不可以吗？不可以。因为我们前面讲过，宋江在郓城县做的是押司，这是一个低级办事人员。吏在身份上与一般经过科举考试，而做官的人是截然不同的，两者社会地位天壤之别，官的地位高，吏的地位相当卑下，而且从唐宋以后，严格区分官和吏。一般一个人如果做了吏，就再没有机会再做官了。也就是说这一个社会这个制度已经剥夺了宋江的前程。对此自命不凡的宋江他会甘心吗？尤其是当他发现了自己在江湖上有那么大能量的时候，他能不动心吗？ 我们注意一下，宋江的这个反诗里面特别提到一个人“黄巢”。这很有意思，历代造反的人那么多，宋江为什么要专门提黄巢，黄巢和宋江有共同的地方，而且很多，哪几个共同地方呢？第一，都是失败者。黄巢也是参加科举考试考不上的，后来的洪秀全也是一样，都是失败者。第二，都自负甚高。都很自负，而且确实他们两个人都有才干，天赋都很高。第三，都桀骜不驯。不愿意甘心就此碌碌一生，桀敖不驯，有大志向。第四，他们都很想做官。宋江以后要招安，招安干什么？不就是做官嘛。黄巢起兵以后，黄巢从公元875年开始起兵，到公元880年5年的时间，他给唐王朝5次上奏章，写信，请求给我官做。给我官做，我就不造反了。所以两人都想做官，至少有这四点相同。 还有一点很大的相同，我们来看看黄巢曾经也写过一首诗，黄巢在参加科举考试没有考中之后，他去看皇榜，别人都在那看，我录取了，我也录取了，就他黄巢没录取。那一帮在他眼里看来无比平庸的人都录取了，他自己没录取，他回到家写了一首诗，《不第后赋菊》，一首写菊花的诗，而且写作背景是什么呢？是考试没考上以后写的，是这样四句，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来百花杀，听这个口气，我这个花今天没开，那一帮平庸的家伙花都开了，等着吧，有一天我开的时候，他们全杀了，这是什么心理呀？心理不平衡的时候，就会出这样的问题。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个口气，就看这首诗你就知道，黄巢这样的真应该考上，这里面的才华，这里面的胸襟，这里面的气度，哪是一般读死书的，天天去应付考试的人能比的。所以这种人，你不把他纳入官僚，不把他进入体制，让他在体制外面，然后让他造反，首先不是黄巢的错，是我们考试制度的错。你凭什么把这帮人才排除在外面？你排除在外，他就会成为你的敌人。那么黄巢在这首诗里面在暗示什么呢？他将用自己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目标，文的不行就来武的，笔墨纸砚不行，我就来刀枪剑戟。 可见宋江和黄巢还有第五个（相同），那就是什么呢？他们不是在哪跌倒，就在哪爬起来，恰恰相反，他们是“在这里跌倒，然后他们在那里爬起来”，假如他们是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我这次没考上，我下次再来考，考到最后，他们会成什么人？成为范进。可是他们在这个地方跌倒以后，我不在这里爬起来，我到那里爬起来了，他会成为什么人？那就是黄巢，就是洪秀全，就是宋江。所以我们说宋江要革命呀，但是呢，我们还没等他来革命，别人先要来革他的命了。我们下一讲再讲，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