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外音]在《水浒传》的一百单八将中，李逵称得上是性格最鲜明的一个，他也是《水浒传》里面最鲁莽的一位，李逵的出场总是很热闹，《真假李逵》、《杀四虎》、《劫法场》、《闹东京》，他的故事个个精彩，那么透过这些表面看起来无比精彩的故事，鲍鹏山老师又能读出哪些隐藏在故事背后的隐秘呢？成人世界里的孩子，这样的评价，又是怎样加在了李逵的身上呢？《水浒传》中，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黑旋风李逵在鲍老师的眼中，究竟有着怎样的可爱与可恨之处？上海电视大学中文系鲍鹏山副教授从李逵的出场讲起，为您讲述鲍鹏山新说《水浒》——《李逵》系列之《初见宋江》。 在《水浒》的一百零八个人物里面，性格鲜明的实际上不是很多，那么金圣叹在讲到《水浒》的人物的创造的时候还有这么一段话，说“《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金圣叹，那就是说人人都有气质，人人都有性情，人人作者都写出了他的形状，写出了他的声口、语气，我们说这一点，实际上是金圣叹在吹牛，为什么呢？金圣叹大概是太喜欢《水浒》了，所以他就感觉到《水浒》把人写得这么好，这么生动，所以他一激动就写下这些话来，实际上我们说，在一百零八个人里面，我刚才讲到，性格鲜明的，给我们留下非常深刻印象的也就十来个，那么在这个我刚才讲到的《水浒》所描写的，所创造的十几个性格最为鲜明的人物之中，李逵算是其中非常突出的一位，简单地说李逵实际上是这个成人世界的孩子，他就是没长大，他的一举一动都像孩子，像孩子那样的天真、单纯、胡闹、闯祸、没准头、欠缺是非判断力等等，他都有，而且更多的时候是什么呢？我们感觉到这个人缺少管教，这也是没有长大的孩子，这样的一个特点。那么金圣叹在讲到李逵的时候还说了这样的话，“李逵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金圣叹，这个人从头到尾他就是一片天真烂漫，我们常常讲，写小说是这样的，一个人物的性格是不断地在变化的，人物也在不断地成长，也在不断地成熟的，经历的事情多了，性格就变了，而李逵从头到底他那个性格基本没变，他永远是天真烂漫的，从简单的说，李逵一直都没有长大，他一出场的时候是一个孩子，一直到他死他还是一个孩子，我曾经把梁山的人物根据人和事之间的关系把他分成了三类，第一类就是人遇事，一个人一出场，总是遇到事情，让他来处理，让他来收拾，这个代表人物就是鲁智深，还有呢，事找人，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总是倒霉，总是碰到一些不幸的事情，那么这个代表人物是谁呢？就是林冲。那么还有第三类，是人找事，他总是在找事，他总是在找茬，他总是在制造麻烦，这一类人最典型的代表人物就是我们今天要讲的李逵。如果大家对《水浒》比较熟悉的话，你们可能会注意到，谁都不愿意和李逵一块儿去出差，谁都不愿意，为什么？ 你跟他出去，他随时随地他可以闹事，他可以出事，他随时可以做出来，然后你跟在他后面，你就不断地要帮他去了事，要帮他去擦屁股，是擦不完的屁股，闹事是他的基本特征，那么李逵一出场就是闹事，并且在半天的时间里面，他连续闹了五场事，作者写李逵一出场的时候，也是集中笔墨一下子就把他闹事的特点给我们展露无疑，而且这半天里面闹了五场事，还都在谁的面前闹的呢？在宋江的面前闹的，当着宋江的面闹的，我们知道宋江是李逵的偶像啊，李逵这一天见到了他心目中的偶像，按说你在他的面前，应该收敛一点，应该规矩一点，应该表现得稍微乖一点，哪怕你是孩子，你碰到你的偶像来了，他总得表现得乖一点，必事一点吧，没有，就这么一天，当着宋江的面，他就连闹五场。 [画外音]李逵一出场就是闹事，这样一个爱闹事的问题“小孩”还真是让人头痛，可是以然鲍鹏山老师说他是成人世界里的孩子，那这样一个孩子，又会在宋江面前闹出怎样的事情来呢？宋江和李逵的第一次见面双方的印象又是怎样，鲍鹏山老师又从李逵的言语中读出了哪些有趣的信息呢？ 那我们现在就来看一看他是怎么闹事的。先看他的第一闹 ，宋江刺配江州，在江州就碰到了戴宗，那么宋江是个犯人嘛，戴宗就是个节级，所谓的节级，就是监狱里面的看守，管教干部吧，俩人见面了，因为宋江带着梁山泊里面的吴用的一封书信来给戴宗，所以宋江和戴宗之间关系一下子就拉近了，管教干部和犯人之间就不是管教和被管教的关系了，而变成兄弟的关系了，两个人一起就到江州临街的一家小酒店里面去吃酒，坐下来还没有吃到两三杯，就听到楼下一片的喧闹、争吵，然后就看到过卖，也就是酒店里面的招待的，酒店里面的店员就赶紧跑过来了，就跟戴宗说， 说这下面有人正在闹事，这个人别人谁都管不了他，谁都说不了他，除非你戴院长，在江州这个地方这个节级，这个管教干部，人们尊称他为院长，所以人们喊戴宗都喊他戴院长，说这个人，楼下正在闹事这个人，除非你戴院长你才能去把他解拆得开，所以麻烦你下去一下，解决一下纠纷，戴宗就问了，那是谁啊？这个过卖就告诉戴宗说，这个人就

[画外音]李逵虽然和宋江见了面，可是此时的李逵，并不知道眼前之人就是宋江，所以在言语上也就显得没有那么客气，鲍鹏山老师认为这恰恰是李逵的可爱之处，直来直去、毫不做作，可是接下来，李逵马上就知道，眼前之人正是宋江，那么他又会怎么表现呢？而宋江对这个如此直来直去的李逵，又是怎样的态度呢？ 我们再看看下面戴宗怎么说的，戴宗马上告诉李逵，“这位仁兄便是闲常你要去投奔他的义士哥哥。”——《水浒传》第三十七回，你看戴宗的话就很文明吧，这位仁兄，兄的前面加上个仁，而且呢，就是你经常说要去投奔他的那个义士哥哥，前面还加了个义士，仁兄、义士，仁、义都有了，戴宗平时说话也没这么文明，但是他今天一看到李逵那么不文明他马上从别人身上看到不文明不好，所以今天自己他就刻意求文明，以便于把他和李逵区别开来，那么一听戴宗说这个人就是李逵自己常常心里面想要去投奔的那个人，李逵冲口而出，“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水浒传》第三十七回，这句话很意思啊，首先我们看看，一讲他常常要去投奔的人，他就知道是宋江，那就说明什么，说明李逵这个人平时一直在心 里面怎么样，非常向往着见到宋江，非常崇拜宋江，所以讲这个人他马上就知道了，但是即使是面对着这样一个他很崇拜的人，他对他怎么称呼的呢？第一，直呼其名，宋江，第二在宋江的前面还要加个黑，所以戴宗一听，马上就喝住他，咄，“你这厮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唤，全不识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几时”——《水浒传》第三十七回，你既然知道他是宋江，你还不赶紧下拜吗？那么下面李逵怎么说的呢？“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水浒传》第三十七回，知道称宋公明了，不称宋江了，算是在这一瞬间，学乖了一点，看起来文明了一点了，可是下面却赫然又出来一个鸟字，是宋江那我就拜，不是宋江那就是鸟，是鸟我却拜甚鸟，讲得还真有道理，但是你要想一想，我们做一个简单的分析，你当着对方的面说这样的话，如果对方是宋江，问题可能不大，但如果对方不是宋江呢？ 那你不就是当人家的面说人家是鸟吗？人家又没有得罪你，第一次见面，你就说人家是鸟，你这个话是何等的唐突对方，和何等的冒犯对方，你会让对方多么尴尬，所以我们说在这个地方，李逵确实不知道，对别人应该有起码的尊重，当然他讲这个话，我们会发笑，你笑什么，实际上这一种笑里面，不一定是很欣赏的笑，而是我们在李逵的语言里面看到了什么呢？看到了我们自己的优越感，你觉得这个家伙咋这么傻呢？我可不会说这样的傻话，然后你一下子觉得有一个人比我低，然后我有优越感，我很轻松，我很愉快，所以我们这时候笑，并不是欣赏他，而是在李逵那地方找到了我们自己的优势，那么到了这个时候，宋江只好自己站出来，来说明自己就是宋江，不是鸟，然后宋江说，我便是山东黑宋江，你看宋江有意思吧，也顺便在自己的姓名的前面加了一个黑字，这很幽默，但是我们说这可能是宋江一生里唯一的一次幽默，宋江一直很紧张的，一直很拘谨的，但是这一次他又很幽默，为什么呢？李逵天性中的自然和天真，让宋江也放松了，焕发出宋江的幽默来了，幽默需要三个条件的，第一，要有智慧，只有有智慧的人才有幽默感，为什么呢？因为能在瞬间把一个严肃的事情变得很轻松，逆来顺受，别人逆着来了，我能顺着承受，而且还能够在瞬间把对方的锋芒化解为无形，这个一定要有大智慧，所以幽默的，第一条就是要有智慧；第二，要有自信，要有足够的自信，一个人敢于自嘲，那一定是很有自信的；第三，还要有放松的心态。那我我们来看看宋江，宋江是肯定有智慧的，宋江也一定会是很自信的，但是为什么他常常不幽默呢？因为宋江我刚才讲了，他一直很拘谨，他一直不放松，他今天碰到李逵了，他放松了，为什么？ 因为李逵是一个完全敞开自己毫无城府的人，在他面前我们完全的不需要防范他有足够的安全感，所以宋江看到李逵这样，我们刚才讲了，李逵这样说话，我们为什么喜欢，我们为什么发笑，是因为我们感觉到一种优势，那么宋江在李逵面前他肯定觉得这小子，对吧，他有绝对的优势，所以他完全放松了，于是他就说，我就是山东黑宋江自己幽默就出来了。那李逵一听就拍手就叫到，“我那爷，你何不早说些个，也教铁牛欢喜，扑翻身躯便拜”——《水浒传》第三十七回，你看这个动作，这个语言，这个口气完全是一个孩子，所以我们说李逵这个人很有意思，他自己毫无艺术细胞。 李逵是个毫无艺术细胞的人，他毫无艺术欣赏的能力，但是他自己的一举一动，还都是艺术，都让我们觉得好笑，是极好的艺术。——鲍鹏山新语 为什么？很简单，因为他完全出于自然，美丑妍媸全在天性，全无意识，完全都凭着他自己的最初一念之本心。

[画外音]鲍鹏山老师认为李逵的言语行动，完全像一个孩子，可是一个有杀伤力的孩子，如果完全是这样做事、说话全凭自己最初一念之本心，也是非常可怕的，他的胡闹、闯祸、没准头 ，都有可能给别人造成巨大的伤害，李逵刚才正在外面跟人打架打的过瘾，现在他见了宋江，就会乖乖听话了吗？李逵又会做出怎样出人意料的事情呢？ 好了，现在李逵拜宋江，宋江马上答礼，然后大家就坐下来吃酒了，宋江自然要问了，你刚才在下面闹什么闹啊，李逵就开始撒谎，撒了半天的谎以后，说明白一点，就是我在下面想向一个老板借十两银子，可是这个家伙不借给我，很可恨，我正准备跟他放对要把他家打得粉碎，就被你们给我提溜上来，不然我还在下面打架呢。那这个宋江一听，马上就在自己身上取出十两银子交给李逵，李逵了毫不推辞就收了，宋江给别人银子，别人总得推辞一下，李逵毫不犹豫就收了，我们说拿银子来买人心，这是宋江的专长，他一直也就做这个事，所以我以前讲过，所谓的及时雨，就是及时银子，别人正缺银子，他银子出来了，这是他的专长，那么李逵此时就是急着要银子，偏偏就碰上宋江了，那你说这是不是李逵运气好啊，我觉得不是李逵运气好，是谁运气好呢？是宋江运气好，就像金圣叹所讲的样子，“用十两银子，就买了一个铁牛，这是宋江一生最得意的一笔买卖”——金圣叹，最划得来的一笔买卖啊，那么李逵现在拿到十两银子以后干什么呢？十两银子一到手，他马上就说，我去去便来，转过身下楼去了，这事民表弄的实在是大出我们的意料之外啊，所以金圣叹在读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有一大段的批注，他也觉得李逵这个人太有意思了，他说我“读至此处，不觉掩卷叹”——金圣叹，我读到这个地方，我不觉得把书关上，我要叹一口气，这个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吗？ 从低的一点来讲，这个人刚刚给了你十两银子啊，从高处来讲呢，这个人又是你天天在念诵的人，天天都在想着要去投奔的人，现在终于出现了，坐在你的面前了，可是你突然上来碰到这个人，拿到这个钱突然走了，刚刚给你十两银子也不能留你稍微坐一会儿，那么长时间对他的向往，也不能够让你在这儿个地方多交流交流，要来就来，要去就去，要拜就拜，要吃酒便吃酒，要说谎便说谎，这个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我说李逵这种人确实是在这个世俗世界里很少看到的这样的一个纯真之人，一任本性之人，他的特点就是真，可是刚才在宋江给李逵银子的这个时候，戴宗有一个小动作，什么动作呢？阻挡，但是没有做出来，宋江已经把钱给了，而且这个李逵已经接去了，这两个人动作都很快，宋江给得快，李逵拿得快，所以戴宗想阻挡，没来得及，现在李逵又下去了，戴宗马上就埋怨宋江，说刚才我想挡你，没来得及，你不该给他钱，宋江说那为什么呢？戴宗说你不知道这个人有三个毛病，这个人虽然是个很直率的人，但是他贪酒好赌，第二呢，他现在慌慌忙忙出门去，一定就是去赌了，还有第三，如果赌输了，他哪里还有钱还你呢？对吧，我带来我的兄弟，马上拿了你十两银子跑了，还不了你，我的面子上也不好看啊，戴宗讲的也有点道理。 [画外音]李逵做事还真是出人意料，第一次见面，拿了人家的银子，连谢都不说就走了，可是我们也会有些奇怪，李逵怎么这么急匆匆地就走了呢？他应该不会是像戴宗所说的那样真去赌钱了吧，赌钱可以随时去，可是见到宋江可是第一次啊，他怎么会如此不管不顾地就走了呢。 不出戴宗所料，李逵拿到这个银子，果然马上下去就去赌去了，不过这次赌，他倒是有一个比较崇高的目的，有一个比较好的想法，他是怎么想的呢？他说宋大哥如今到我这个地方来了，可惜的是我没有一文做好汉请他，我想请他吃个饭，请他吃个酒啊，可是我却没有一文钱，然后就去赌去了。我刚才讲没有一文做好汉这个词，让两个人很感叹，一个是金圣叹，一个是李贽，金圣叹在下面有这样的批，他说“没有一文钱，便做不了好汉了”——金圣叹，这也就是为什么宋江一路走来，只有他能做得成好汉的原因，别人都没钱嘛，只有他有钱嘛，所以金圣叹的意思是什么呢？有钱才能做好汉，宋江有钱，所以宋江做了好汉，宋江之所以能够做好汉，全仗他有钱，金圣叹是特别特别的讨厌宋江，所以他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埋汰宋江几句，但这个地方讲的我说有一半是对的，我们且不管我们下面再说，李贽还有这样的批注，说“没钱做不得好汉，真真真”——李贽，没有钱是做不了好汉的，哎呀，讲得太好了，连下三个字，真真真，可是话说完以后呢，李贽话一转，他说可是啊，有钱的人又不肯做好汉，这个世界还真是这样，没钱的人想做好汉，做不了好汉，有钱的人偏偏都不做好汉了，我们把这两个人的批注放到一块儿来稍微微做一个分析，我们可以发现这么几点，首先第一点，这句话写出了李逵很可怜啊，李逵很想做好汉，李逵本来事实上他也就是好汉，而且李逵也是个很慷慨之人，但是可惜的是，因为他闲常没有银子，所以我们看到他的时候，往往不是好汉，是什么？是懒汉，你看看刚才在下面问